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台北畫刊104年9月第572期—粥之屬《番薯粥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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發佈日期:2015-10-0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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童年時寄養在外婆家,早餐多吃番薯粥,總是一邊吃,一邊聽聞外婆餵養雞鴨的聲音,不知不覺天就亮了。

從前熬糜以代母乳,是很多人一生最早嚐到的滋味。奇怪梁實秋不喜吃粥,他敘述母親用薄銚(一種有柄有蓋的小砂鍋)熬製:「不用剩飯煮。用生米淘淨慢煨。水一次加足,不半途添水。始終不加攪和,任它翻滾。這樣煮出來的粥,黏合,爛,而顆顆米粒是完整的,香。」前段敘述相當準確,後段則頗為可疑,蓋米粒完整和攪和無關,而且不攪和極易黏鍋。

粥因所摻配料不同而變化無窮,富貴者如燕窩粥、鮑魚粥、水蟹粥;清淡者如百合粥、筍絲粥、大麥粥、荷葉粥等等。番薯粥是粥中之質樸者,一介布衣的樣子。它很隨和,很坦白,很善良,可以簡單搭配豆腐、蛋、醬菜,也可以豪華到有魚有肉有鮮蔬。貧困的年代喝粥,令粥顯得寒磣;小康時吃粥,總是帶著閒適感,謙遜而健康的暗示。

它的親和力強。觸讋晉見盛怒的趙太后,之能成功遊說而不被那老太婆吐口水,鬆懈她武裝的談判技巧,是先關心近日的飲食情況,太后回答:「恃鬻耳。」粥的養生功能自古即知,荀子慨言:「其求物耶,養生耶,粥壽。」唐代《食醫心鑒》收粥品五十七方,宋代官修《聖濟總錄》收了一百一十三品,清代《粥譜》收錄的粥品已達二百四十七方,堪稱集大成之作。《遵生八箋》更有芡實粥、蓮子粥、山藥粥、枸杞粥、胡麻粥、梅粥、仙人粥等多種藥粥。

臺灣人常吃的番薯粥,在數百種粥品中獨樹一幟,它不像廣東粥煮得細稠融化,而是稀飯般米粒分明,又入口即化,完全不勞牙齒來幫忙。粥中的番薯可絲可丁可塊,我較不愛刨成絲狀的番薯籤,而鍾愛飽滿的地瓜塊。鮮黃的番薯在清白的粥裡,兩者結合得非常幸福。

番薯粥宜熱呼呼地吃,袁枚引尹文端公的名言:「寧人等粥,毋粥等人。」吃粥要及時,像珍惜美好時光那樣,以免冷卻而湯乾味變矣。鄭板橋〈范縣署中寄舍弟墨第四書〉,如此讚美粥:「天寒冰凍時,窮親戚朋友到門,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,佐以醬薑一小碟,最早煖老溫貧之具。暇日咽碎米餅,煮糊塗粥,雙手捧椀,縮頸而啜之,霜晨雪早,得此周身俱煖。」雙手捧碗,縮頸而啜,大約是吃粥的標準動作。

地瓜的胸襟廣闊,葷素俱佳,能稠能稀,濃淡都可,「易鼎活蝦」無限量免費供應番薯粥,其粥偏稀,幾可當湯喝。我在臺北常吃欣葉餐廳、兄弟飯店、青葉餐廳的番薯粥。

此物最是溫老暖貧,明.李詡《戒庵老人漫筆》錄有一首煮粥詩:「煮飯何如煮粥強,好同兒女熟商量。一升可作三升用,兩日堪為六日糧。有客只須添水火,無錢不必問羹湯。莫言淡薄少滋味,淡薄之中滋味長。」很多人吃膩大魚大肉,渴望有一碗清粥,那是絢爛之後的平淡,經歷熱鬧之後想要的寧靜;往往看盡人間的繁華,才懂得享受掌聲消失後的孤獨寂寞。

平凡的雪里蕻、榨菜、醃子薑、豆腐乳、泡菜⋯⋯尤能和粥彼此闡揚,互相提攜。陳超在〈早餐〉詩中追憶幼時每天上學前母親準備的粥:「一碟雪里蕻/一碗米粥 烤窩頭片/我背起布書包 拉開家門/雪地的反光使我眯起眼/有霧淞的柳樹乾枝上/三顆晨星閃爍/媽媽的早餐使冬天溫暖」。米粥配鹹菜的氣味,母愛般呵護學童的成長,親情般鼓舞他勇敢走向嚴寒的世界。

番薯粥有一種溫柔體貼的特質,寧靜,同情,撫慰人心,尤其適合身體孱弱、腸胃虛脫時,如春泥潤物,易吸收營養,能減輕人體的負擔,帶著療養的期待。余光中〈粥頌〉敘述稚歲時吃番薯粥:

安慰渴口與飢腸
病了,就更加苦盼
你來輕輕地按摩
舌焦,唇燥,喉乾
與分外嬌懦的枯腸


兩段詩分別陳述食粥經驗,連接著母親和愛妻的疼惜和照顧,「輪到愛妻/用慢火熬了又熬/驚喜晚餐桌上/端來這一碗香軟/配上豆腐乳,蘿蔔乾/肉鬆,薑絲,或皮蛋/來寵我疲勞的胃腸」。

它和便宜的醬菜像平淡夫妻,溫暖的家庭生活,不再有激情,似乎也缺乏浪漫;然則平淡中,愈見雋永悠長的滋味。吾人吃多了肥膩,往往期待一碗清爽的番薯粥。澹泊如番薯粥的夫妻情分。《浮生六記》敘述芸娘少女時吃粥於深閨,嫁作沈家婦受盡冤屈,中年時貧病潦倒,又被翁姑逼得骨肉離散:將交五鼓,暖粥共啜之。芸強顏笑曰:「昔一粥而聚,今一粥而散,若作傳奇,可名《吃粥記》矣。」帶著病軀離別兒女,是需要一碗熱粥來安慰。

有一段時間的週末,特地趕早回家熬一鍋番薯粥給妻吃,長期化療的人胃口差,得設法喚醒她的味蕾。番薯粥總是滾燙著熱情,熱騰騰一碗下肚最能按摩身心。我歡喜粥裡的地瓜大塊一點,地瓜削皮後用刀後端輕斫,順勢裂開成不規則塊狀,跟斫白蘿蔔一樣,盡量挽留其纖維,不令碎斷;雖然形狀凹凸不齊,但,幹嘛整齊?口感才要緊。

湯和米要柔膩如一,是治粥之道,如袁枚所云:「見水不見米,非粥也;見米不見水,非粥也。必使水米融洽,柔膩如一,而後謂之粥。」欲臻此境,除了禁止在中途添水,熄火後須略燜才好。

米先浸泡半小時再煮,煮開後加入番薯同煮,滾沸時轉小火,用勺稍加攪動,叫米湯穩定地沸,叫它不要滿溢,靜待它飄散清香,雲淡風輕般,飄散著一種深刻的氣味。妻重病復發一年餘,我的生活確實異常忙碌,或許這也算是修行吧,越忙碌越能練習氣定神閒的態度。我故意不用電鍋煮番薯粥;守在爐火邊,像守著珍惜的歲月,情感,和記憶,那樣耐心而堅定地守著。


以上文章節錄自焦桐《味道福爾摩莎》


文/焦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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